等等，黑衣男孩说了什么？东良知道这具身躯的嘴唇在嗡动，老板也在入迷地听着什么。
可是东良什么也没听到，什么也没看到。
刺眼的光芒让他的眼睛难以睁开，逐渐适应了光线的强度之后，东良发现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。阳光很暖，刚才被雨浸透的衣服已经干了，没有那种如同烂泥黏在身体上的难受感。
周围变化很大，东良知道自己所处的空间绝对不可能是奈何桥酒馆。他站在田野边上的一条小道中央，泥土混合着稻穗的成熟气味渲染了天空金黄色的气氛，树上的叶子红了，片片飘落。
最重要的是，怀中的塑料袋也不见了。
更重要的是，他的左腿也不疼了。
他跑到小道旁的水渠那儿，水车孜孜不倦地旋转，给他送来了清秀的水。东良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，很失望，他的样貌还是那个陌生的黑衣男孩。
但是，他感觉自己的脸又稚嫩了好几分。
“我不会是在做梦吧！”
东良咬了自己胳膊一口，一点也不疼，哪怕咬出了像是要呼之欲出的鲜红牙印，他也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疼痛。
“我果然是在做梦。”
“可是刚才左腿还特别的疼，或许疼痛已经无法解释现在周围所出现的一切。”
“但我还是觉得我是在做梦！”
“没想到，活在梦中的世界也是相当难受的啊！”他补充道。
如同活在戏里，苍天白日之下，东良居然听到了如同剧本旁白的声音。像是老天爷在给他解释他现在所处的场景。
“从前，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，他们是青梅竹马，从小玩到大。小时候，他们会在黑夜混迹于胡同巷子，他们会在烈日下蜷缩于树荫里乘凉。
女孩想去哪，男孩都会去哪。男孩想去哪，女孩都不想让他去哪。女孩最喜欢骂男孩不争气，不能挣大钱，男孩说他们生活在穷乡僻壤，生活只要吃饱穿暖就好了。
没上进心。女孩经常责备男孩的弊病，她最讨厌没有上进心的人。
可是女孩却又是最喜欢男孩的人。”
东良听到有人这么说。
“嗯……谁在说话？虽说现在是在做梦，可是冷不丁来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很让人困惑的好吧！”东良对自己说。
“小黑，你在干什么？”
东良看着自己的脸一直在发愣，直到他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所说的“小黑”是在指自己时，他才猛然一回头。
他看到了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。
她笑起来的时候习惯性眯着眼，因为她的笑容很灿烂，像极了天上的太阳。白牙一露出来，脸上的肌肉将没有给眼睛的睁开留下空间。
那是最纯真的笑容，笑得不留余地，没有任何虚伪。
东良想指着自己询问女孩，他有很多问题，比如说“我是谁？你是谁？小黑是在说我吗？我是小黑吗？小黑是我的名字吗？小黑是谁？我是谁？而你又是谁？”
然而，这一次黑衣男孩的身体又不归他掌控了。
东良真正说出口的是：“若儿，回家吧。”
原来你叫做若儿。
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他们走在田间的小道上，东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，但是他并不需要为此而烦恼。黑衣男孩的身体习惯正在驱使他一直向前走，那是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。
就好像老马可以从远方回到自己的马圈，喝醉的酒鬼会摇摇晃晃地在没有路灯的街道翻滚，但是最后倒下的地方一定是在自己的家门前。
只要没有死去，那么就应该回家。
东良想，既然不能从梦境中脱离，而且也不能明白自己正在面对什么东西，倒是不如安静下来，不要慌张。以不变应万变在某些情况下是最好的问题解决方法。
况且，东良对于自己和女孩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交集很是期待，凭借内心的悸动，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这具身体对女孩的喜爱。
名为“小黑”的黑衣男孩喜欢名为“若儿”的阳光女孩。东良可以肯定这一点，因为当这具身体看见女孩的一瞬间时，心脏的搏动频率与自己在见到薰香公主时的频率是一样的。
那是属于恋爱的心跳。
不不，我和薰香公主一直只是相互契约的关系，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朋友之外的感情。我曾是她的骑士，而如今也早已经脱离了关系。东良提醒自己。
女孩不知道黑衣男孩心中正在演出的话剧舞台，她三步并作两步，跳到了东良的前面，回过身一脸期待地看着他。
“小黑，我们离开这里吧！你不打算去外面的世界走走吗？踏着遍地是钞票的皇都，登上被金銮装饰的高楼，我们一起畅饮大城市的啤酒，那样子一定很幸福。收音机里一直这么说，大口吃肉，大碗喝酒。”
小姑娘，你在收音机里听的是《水浒传》吧？好啊，走走走，说走咱就走啊！我们去皇都，去一个叫做奈何桥酒馆的地方……
东良想这么说，结果身体却又在这个时候掉链子。
黑衣男孩一言不发。
女孩抓住了东良的手，恳求道：“我们一定会幸福的，你说对吧？”
“不行……因，因为家里的牛没有人照顾！而且稻子要成熟了，走不开。”
东良甩开了她。
虽然在梦里，可是他的心却如同被刀剜开了一个口子。
回家的路很远，黑色衣服的他一直向前走，独独留下女孩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有的人闭着眼盲目向前，其实是在原地踏步。有的人低着头伫立原地，可是当她离开要走的时候，坚决而且不会停留。
何必呢？既然心那么痛，为什么当初要甩开她的手？东良想这么说。
可是东良却没有教训黑衣男孩的资格。
他想要控制身体回去抱住女孩，说要带她远走高飞，要带她展翅翱翔。
可是东良却不会这么做。
真巧，黑衣男孩也不会。于是走到了最后，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是孤独。
没有人知道那个叫做若儿的女孩当时在想什么。
后来，东良再也找不到女孩了，整个村庄里都没有她的踪影。黑衣的男孩翻遍了整座荒草丛生的山包，每一个停留的地方都有他们的回忆，每一道绚丽的风景都是他们一同玩耍时的背景。
黑衣男孩本以为她会去昔日玩耍的地方躲起来，等着自己去漫山遍野地寻找。
就和从前一样。
然而现在不是从前了，现在和从前不可能一样。
风是年幼的刻录机，曾经播放着童真的歌谣。
风如今却是黑衣男孩的乐器，现在正在奏响送葬离别的回旋音。
作为局外人的东良用黑衣男孩的躯体跑了很久，事情发展至此，如果要让他说说自己的感受的话，那应该是全身上下累得慌。
谁会想到这个结局呢？东良没想到，但是当直到女孩离开了之后，他并不惊讶。
这结局在他看来甚至是情理之中的事情，离开本来就是理所应当。
东良想要告诉自己，想要告诉黑衣男孩，想要对着镜子和陌生的面庞说：
男孩啊，你和女孩都长大了，她看见了更大的森林，而不是你这旷野中的独木。她看见了五彩缤纷的世界，你背对着的漫天夕阳已经不再是让她赞叹“好漂亮”的风景。
她不会再呆呆地眺望星空一整晚。
她不再是仅仅待在你的身边就会满足。
她长大了，所以离开了，这很正常。
别哭。
东良坐在田野旁的水渠旁哭了好久，这里是男孩和女孩相约一起回家的老地方。
东良等到了天黑，即使他知道女孩不会再次出现在他身后，用超级喜欢超级溺爱的语气，喊上一声：“小黑，你在干什么？”
“若儿，我们回家吧。”
星空顶在头顶上，东良轻车熟路，但是却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很久，很久。
也正是在这个时候，东良很惊恐地发现，自己好像已经与黑衣男孩的内心感情融为了一体。
否则，他怎么会悲伤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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